村里原来有一锣鼓队，逢年过节的时候，都要敲敲打打得热闹一番。

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年初一的上午，刚刚吃完臊子面，一抹嘴，就听见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从村子中心传来。这是村里当时一个妇孺皆知的传统，锣鼓队在农历新年中开场上演，预示着有盼头的轰轰烈烈的新的一年开始了。爱热闹的大人和小孩都朝着声音的发出地走去。

一进村子的主干道，就能看见锣鼓队的身影，围了一大圈人。锣鼓队由镲、锣和鼓三种乐器组成。只有一面锣，所以敲锣的就一个人，敲镲的占据绝对比例，队伍小的时候，七八个人也可；队伍大的时候，二十多人也不在话下。在锣鼓队的中心，在那个众星捧月的位置，正是打鼓的人，也是独独一个。曹老汉就在那里。他是我们村打鼓的人。他五十多岁，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膛，偏瘦，中等个头。平常在人群里，曹老汉是最普通的农村老头。但一进入锣鼓队，他就自带光芒，瞬间成了焦点。在那些烟雾缭绕的大年初一的上午，在满是硫磺味的空气中。曹老汉带着队伍，开始了新年的第一次演奏——

咚咚咚 锵锵锵

咚咚咚 锵锵锵

咚锵咚锵咚咚锵

咚锵咚锵咚咚锵

节奏很简单，不爱听的怎么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，爱听的人就能听出其中的门道，觉得那简单里带着劲儿，泛着趣儿。曹老汉锣鼓队的成员们都盯着他，看着他手里的鼓槌，没有专门的乐队指挥，大鼓是锣鼓队的绝对指挥。那面大鼓周身发亮，架在队伍中心。鼓身上镌刻着双龙戏珠，鼓面上是红色的吉祥花纹，曹老汉手捉两只大槌，轮番敲击在鼓面上，一下咚两下咚咚，三下咚咚咚，然后演化出无尽的曲调来。循着不同的曲目，曹老汉的鼓槌时急时缓，时轻时重，时而是倾盆大雨，时而细雨点点，鼓声也就跟随着不同的范式被震荡出来。那些敲着铜黄色的镲的人，有的熟练，有的陌生，跟着节奏，一时双臂大开大合，发出响亮而悠长的响声，一时双手稍微分离，又马上闭合，发出短促而急切的声响。那面锣往往是在关键的地方，作为一个增强气氛的符号，咣当一声，把它的宽宏雄厚演绎出来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们就是喜欢看曹老汉的表演，天然地喜欢，没来由的喜欢。有他在，我们就认为锣鼓队的表演有看头，是不一般的。有时候他不在，只能由另外人充当核心的打鼓手。虽说这种情况是少之又少，但即便这样，当曹老汉不在队伍里时，我们就觉得锣鼓队少了精神、少了灵气、少了那种让我们新潮澎湃的东西。无论那个替换的人怎么扭动，怎么花式表演，怎么使出浑身解数，也难以打动我们。我们把自己的对于锣鼓队的全部热情与希望都寄托在曹老汉身上，这种喜欢带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异常主观毫无理由的观感。但我们不管这些，曹老汉在我们心里是排第一位的。打鼓的人只能是他，只有他才配上那个位子，只有他的鼓声才能令人心旌摇荡，在我们眼里，他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。

要说曹老汉的打鼓自有他的风采。演奏时日基本都在冬天，农闲之际。曹老汉常常一身黑棉褂，不是纯黑，是那种带着亮发出一丝暗红的棉褂，很新的感觉。他应该是专门配合锣鼓队的表演才穿上身的。演奏时，他的脸上总带着一抹笑，那笑里能看出自信、能看出自如，更能看出一种坚定的胜利。看着这个笑，时间长了，你就觉得，曹老汉天生就是一个打鼓的人，这天底下，要问打鼓的人长啥样，看看曹老汉就知道了。表演中，曹老汉可谓是异常专注，全心全力地投入，虽然敲打只要两只胳膊动作，但能感觉到曹老汉的全身都在发力，都在鼓劲儿。大鼓是被固定好的，是不动的，曹老汉的脚底下却时常移动起来，踏出了步伐，踩出了节奏，这是为了配合更好的鼓声的自动生发的，是一种境界。曹老汉的乐感无疑是队伍里好的，众人之间，肯定有滥竽充数的，曹老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，有任何差错也难脱他的法耳，有敲错了调，演奏中，他就用眼神示意那人一下。一场结束，大家开始休息，但手上的家伙还没闲着，有人给曹老汉点一支烟，他叼在嘴里，敲敲鼓边，捶捶鼓面，和一伙人讨论着曲调和轻重缓急的拿捏。

平日的曹老汉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，和村里的每一个农民一样，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，种地种树，忙碌养庄稼。忙碌之余，大家坐在一起打麻将，掀花花。他很少参与进来，只在一旁看。或者半躺在人窝旁的麦秸柴堆上，一眼瞅着桌上的情况，一手掏出自己的纸和烟，准备来一口。那时候村里的老汉们吃都的是旱烟或者自己包裹的纸烟。我们见过很多老人、包括曹老汉吃自己包的纸烟的样子。先拿出一些零散的烟叶丝和一张手掌大小的方形纸，把纸展开，将烟叶丝平铺上去，然后再将纸张卷起来，最后用牙齿上的残垢把纸边封起来。这让外人看起来有点难以接受，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，这样的纸烟如此简便已成，而且成本低廉，想象他们吃起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。记得村里当时有一个年轻后生，喜欢充大，满嘴跑火车，他拿了支买的哈德门，在人窝里给曹老汉递过来。这在当时算品质上乘的烟了，曹老汉接过烟，正准备点上，没想到那个年轻人有点出言不逊，虽说他所指对象不是曹老汉。但曹老汉一听，甩手把烟抛到了他的脑门上，嘴里喊着——拿走、拿走，碎怂！年轻人没想到曹老汉这么正派和硬气，灰溜溜地连爬带滚地离开了。听说那小子以后见到曹老汉，都乖乖顺顺的。

有一年，我们村的小学校长创新办学，发明了一个新创举，寒假期间联合锣鼓队给那一年的三好学生发奖。就是敲锣打鼓来到你家门前，把奖状等荣誉送给你，让你脸面生光。大家都觉得非常新鲜，一时议论纷纷。获得三好学生的家庭早早地买了花生、瓜子和水果糖，有的还买了香烟和酒，只等锣鼓队和送奖人员来到家门口。那一年我走狗屎运，分数没多高，但承蒙老师厚爱还是给了一个名额。那天，老远就听见锣鼓队的响动，那声音亮堂堂的，像一条河流，由远及近。快到家门口时，先是队伍最前面放炮仗的人朝着家门上扔过去两枚炮仗，炸得地皮扬起，土屑纷纷。再然后，锣鼓队就集中家门前，咚咚锵锵地把声响从门口灌进家里的角角落落。发奖队伍到门口时，我没好意思出去。但无意中，我看到了曹老汉，他还是锣鼓队的中心，两年青年人分列他左右两侧，每人身上都缠着绳子，绳子绑缚着大花鼓，曹老汉站在大花鼓前，他在娴熟地锤击着，敲打着，从边角到鼓心，洋洋洒洒，嘴里的烟丝冒出了一缕一缕的青烟，脸上还是带着那种自如的笑，可谓气定神闲。看到曹老汉，我的心绪大为改观，觉得这份荣誉既然来了，就得珍惜，也是求之不得的嘛。我妈提溜着家里的一个黑兜迎了出去，把准备好的吃得散给大家伙，并替我接受了荣誉。在众人分糖抢烟的间隙里，锣鼓队稍作停息。我看到曹老汉把鼓槌放在鼓面上，和旁人一起说笑，他估计在议论我吧，我好像得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。稍许，震耳的响声又起了，庞大的队伍从我家门前离开，向着另外一家学生的门口开过去了。

那年农历忙罢，史德镇公社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锣鼓队风采表演赛，全镇十几个自然村几乎都参与了。那些大村子仗着人多势众，他们的表演搞得是五花八门。队伍前头挑着花花绿绿的旗子，后面紧接着的是踩高跷大头娃大花脸的表演队伍，最后才是主场——锣鼓队。不但有锣、鼓、镲，还有唢呐，鼓板之类的，该有的都有了，可谓财大气粗。而且队伍能达到上百人，这样的阵势，我们拿啥和人家比。我们雪村是一个小村落，二百来户的人家，名不见经传，也不像那些大村子那般人才济济、经济雄厚，搞出那么多的名堂出来。但既然要比赛，也不能认怂，要拿出我们村的最好表现跟这些村子较量一番。

大队村委会给锣鼓队定了目标，作了激励，让他们一定要赛出我们雪村人的风采。这次的气象果然非同寻常，大队弄来了一辆中型货车，把三面车厢门都放了下来，那面大鼓就摆在车厢的中心位置。曹老汉更是这次比赛核心的核心，重点的重点，他也好好捯饬了一番。只见他头上像陕北人一般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，腰间系一根红腰带，操起两只头部裹着红布的鼓槌，真是雄赳赳气昂昂，英姿飒爽，谁看了都要赞叹一下——美地很！敲镲的老中青三代人都有，都是技能高手，三四十号人，是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。

队伍张罗好，便朝着史德镇所在的东南方向出发了，最后的集合点在史德初中，我们当时这些愣鼻烂娃都跟着去了。走到了镇子上的大街，各村的锣鼓队都照面了。“仇人相见、分外眼红”虽然各锣鼓队不是仇人，但在这紧要关头，谁肯让人比下去，抢了彩头。每支锣鼓队里的每个人都铆着劲儿，甩开膀子，要大干一场。喧天的乐声像大江涌起浪潮，一浪接着一浪，街道两旁围满了观众，大家评头论足，指指点点，议论着哪个村的锣鼓队技术好、更美更热闹。我们跟在自家队伍的旁边，呐喊助威。快到史德初中校门口，热闹欢腾的气氛走向了高潮。曹老汉站在高高的车厢上，身材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高大。此刻他敲击的是一种快节奏的鼓点。只见他快速地抡动两只胳膊，鼓点密密麻麻，带动着镲声霍霍朗朗，犀利明快。曹老汉开始还睁着眼睛，后来他双眼紧闭，眉头紧蹙，鼓声轰轰隆隆，周围的响声都给他压了下去，人们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这个人来，这个来自雪村，有着非同一般的打鼓技能的人。骄阳如火，空气如针。曹老汉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，他一甩头，汗珠向左飞出，他又一甩头，汗珠向右飞出。他的脚步在大幅度地移动，舞姿奇特，却是和着鼓点，张弛有度。他手下的鼓膜在激烈地跃动、震荡、跑开，鼓的声浪带着燥热的空气从那里一波波地被抛洒开去，在风中形成了震动耳膜的鼓声，钻进人们的耳朵和人们的心田。曹老汉完全沉浸在自己演奏出的宏大宽阔的声响中，汽车缓缓移动，他好似在飞升，距离大家越来越远，向着空中飘去，和鼓声融为一体，在云中、在更靠近太阳的地方，又将鼓声徐徐洒下。

其他村的那些打鼓的跟曹老汉一比，高下立判。有有气无力的、有敷衍了事的、有虚张声势的，还有个女鼓手，刚开始牛的一批，但毕竟体力跟不上，到后面就散了。当然也有比较出色的鼓手，但还是比不得曹老汉，无论是从技巧从气质从观赏性等方面都有差距。后来，长龙似的队伍一支支地开进了学校，大铁门很快关上。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进不去，看不到后面的内容。那次比赛，我们村拿到啥名次已经无关紧要，就曹老汉在人民群众中引起的反响，就值得我们称道了。

我们这些小人物们挤在学校的大门口，抓住光溜溜的门栏杆朝里望去，夏季柔软的柳枝在我们头顶随风舞动。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一个个的将来要在这个初中上学呢。我们当时只是在猜想，我们村的锣鼓队进入学校院子还要进行更为精彩的展演吧，然后是吃酒席，而曹老汉肯定是他们那一桌的座上宾了。镇上的相关领导、各村的大队领导，包括同行们都会走过来和曹老汉碰杯，以表达他们对他那无可比拟的高超的技能的由衷钦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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